步伐
難得的假期,少年和父親坐在各自的沙發上共度午後時光。父親看著報紙,而少年眼睛盯著電視轉播不放。拳擊比賽八強的電視轉播映照在他湛藍的眼眸上。
「是有華人血統的拳擊手?」父親突然出聲加入了兒子的專注。
「嗯。」看起來才十三歲左右的少年難得沒看著父親答話,目不轉睛盯著電視畫面:「鼻青臉腫的那個。」
巧合似的,原本就被打得狼狽的黃皮膚的銀髮男人又吃下一技重拳,頓時流下鼻血,搖晃的身子失去平衡倒下。
一、二、三、四、五……
裁判像是劇場演員,動作誇張的揮舞手臂讀秒,全場歡聲雷動,而倒地的銀髮男人這時才剛恢復意識,微弱擺動的手明顯是想撐起身體坐起身。
六、七、八、九、十。
群眾的高喊聲漸漲,銀髮男人來不及站起身來。最後只能帶著猙獰的臉頹敗看著裁判舉起勝利者的手,轉播畫面帶開全景畫面,原本在畫面上就很小很小的臉接著沒有再出現的機會,閃亮的螢幕上滿是勝利者激動沸騰的狂妄表情。
「結束了。」嘴上這麼說,少年卻沒有關掉電視。
「米勒,你怎麼看?」父親放下報紙,一臉嚴肅的看向少年問著。紅髮少年顯然不明白父親的提問,微微皺起眉頭陷入深思,見狀,父親決定打斷兒子的思緒直接說出結論:「以後你參加比賽後,要成為剛剛輸掉比賽的那個選手。」
「咦?」電視轉播進入廣告時間,體育台的其他轉播時間以生動的語調朗讀,一反少年平靜的疑問:「為什麼?」
「自己想。」
父親重新拿起報紙,而電視接著轉播起網球比賽,少年帶著疑惑表情順勢接續看了下去。「……好的。」
*
「?」紅髮男人再度自夜裡醒來。想起與父親的回憶讓他內心難免沉重,但這回他沒有沉溺於後悔與悲傷,反而認真思考著剛才的回憶。
那是赭教練的比賽,帶他接軌職業拳擊的重要他人曾經身為選手的拳擊比賽。
為什麼要成為輸家?兒時的他不明白父親的話。
如今,答案顯而易見。
驕傲的路是別人的後塵,不服輸的意念才真正該被延續。
外頭天色還黑著,米勒閉上眼睛再度陷入睡眠,下一個回憶卻接連打擾。
*
「很好,接著就等擂台上讓他們好看。」沙啞的男聲充滿情緒感染力,男人的聲音充滿戲劇張力,就連語氣也獎罰分明,用力拍響學生的背,爽快闊氣、毫不保留。僅管如此,眉間的皺紋卻從沒削減的跡象。
留著鬍渣更讓實際應該更年輕的臉龐顯得老氣。
在並非自己訓練時間的夜晚,紅髮少年一路奔跑,最後站在拳擊訓練所的擂台邊默默等候負責指導自己的教練結束對其他學生的教學。
在少年眼中,年輕教練時時刻刻充滿威嚴。也因此造就他現下的緊張。
「赭教練,我有件事得和你說。」在練習室只剩下教練和少年自己以後,他開口,放下背包鞠躬敬禮,走上只剩下教練的擂台。「對不起。」教練與學生的和諧關係卻因為少年在初賽前天的一句告白走樣。
「這是在幹什麼?」
「……教練,我可能暫時不能打拳擊了。」
「哈!?」聞言,銀髮教練並沒有意想中的生氣,反而是錯愕的幾乎要愣住:「……好不容易解決賽外賽,後天就是第一輪了。為什麼突然不能?」
面對教練甚至透漏關心的語氣,紅髮少年看起來全身緊繃,像待宰的羊。
深呼吸、吐氣,開口、沉默。咬緊牙關。
「我的女朋友懷孕了,我得照顧她才行。」
似乎是懷疑自己的耳朵不靈光,銀髮紫眼的男人又問了一次,口氣是蓄勢待發:「米勒你這混蛋剛剛說什麼?」
紅髮少年露出明顯的緊張模樣,像是一個怕挨罵的普通學生,稍微看了左右確定沒有其他人後,努力的用正常的音量和語調回答長輩的問題:「我的女朋友懷孕了。」
以為教練會瞬間爆怒訓斥自己,然而,雖然帶著鬍青的銀髮青年看起來是按耐著滿腔怒氣,但所做只是瞪著,如同平常的嚴厲瞪視,最後用手指掐住眉間,以沉思來回應他。
「對方是……你的同學?」沙啞的聲音沉著,腦裡幻想女方的家長對著眼前少年頤指氣使的模樣。
少年出乎意料的回答壓垮了最後一絲忍耐:「不是,對方是上班族。」
「靠!上班族!?」爆怒的語氣一出,銀髮教練先是停頓了些許,接著哼了口氣繼續粗聲粗氣的質問:「你才十七歲就隨便被上班族給拐跑了嗎?」
「不是拐跑!我很愛她!而且我們認識半年了,一開始我們都誤會彼此的年紀,但之後覺得無所謂才繼續交往,然後這次是……。」雖然看起來和成熟男人無異,體格上可能還更好,但紅髮人再怎麼說還是個少年,談起這類的話題還是欲言又止,用字遣詞也幾分幼稚。也意外的再度讓銀髮男人耐住了性子。
「所以呢?你們打算怎麼辦?」大概也覺得少年會來找他是為了解決問題,教練接著問。
只見少年一臉困窘害臊:「她問我,願不願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嗯,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願意,我會對他們負責。」
不像少年的父親,教練的憤怒沒有沉靜的前夕。
「你才十七歲你是要怎麼負責啊!」如猛獸的大吼震耳欲聾,少年按耐住自己的害怕,一眼也沒眨。
「……我、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然而焦急背叛意願的讓字句顯得結巴。
「十八歲你又要怎麼負責啊!混蛋!你哪來的錢和房子?你父母哪裡生來給你!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教練費已經有補助過了還算便宜!」
父母。
二字打進少年心中。
稍早前與家庭決裂的畫面浮現腦海,不遠處背包裡放著自己存錢購買的少許物品以及沒記著多少錢的存摺。父親送給自己的鋼筆被留在不會回去的家裡,拉不下臉在告別時要求的的懷抱、母親焦急與悲傷交錯得心痛表情抑是。
眼下,少年覺得自己選擇的是一無所有。
「那、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紅髮少年突然抱住了頭側聲音稍大的哀嚎,被壓力震懾得蹲下苦惱,無助與絕望交互壓迫,彷彿維持這樣的動作才能抑制淚意,他不顧施力過度而顫抖的肩頭,人生頭一次不顧一切的在別人面前理智崩潰。
原本還在嘆息的教練似乎也發覺了少年的不對勁。
「喂,米勒。」教練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少年肩上,一同放柔的聲音和少年示意他忽略了這件事情的重要:「你爸媽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
注重禮貌的少年反常的沒有抬頭,平常那低柔穩重的聲音也變得相當微弱壓抑:「知道,所以我被趕出家門了。」
「哈?」
「他們說要和我斷絕關係。」勉強的回應問題,腦裡令他心痛的畫面揮之不去,即使閉緊了眼,淚水還是不爭氣的溢出。
「你到底是怎麼和他們談的啊……?」
少年沉默良久,再開口聲音已經可以完整聽出哭腔,斷斷續續的、像自言自語一樣解釋了起來:「怎麼可以把孩子拿掉……,不可以的啊,那是、那是我應該要負責的……是因為我才出現的生命啊。」
少年難得示弱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沉下心情,銀髮教練也不例外,望向遠處少年比平時還重了許多的背包,最後平靜的垂眼看回啜泣的少年。
「米勒,你還在哭嗎?」
「嗯。」少年誠實的回應,教練用力的揉了揉他幾乎貼平頭顱的短髮要他慢慢冷靜,並讓他好好聽自己說話,回答問題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
「後天要打第一輪賽了,第一場輸了,沒有什麼敗部復活,你就得直接回到這裡從頭來過,懂嗎?」少年緩慢的點頭。
「好,接下來這很重要,你女友有錢養你和孩子嗎?」少年緩慢的搖頭。
「米勒,只要你打進十六強以內就會有獎金,職業拳擊的獎金和青少年組的可不能比──相當的優渥,你明白嗎?」少年遲疑的點頭。
「進四強以後,獎金是翻倍,季軍乘以二是亞軍,再乘以二是冠軍,你懂這代表多少數字嗎?」聞言,少年沒有回應。
並非不理解這話中的意思,僅管曾經身為青少年組的冠軍,但是四強對此刻的少年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而不理解這點的教練只是繼續解釋。
「腰帶和獎牌是對選手的獎勵與肯定,獎金也是必要的支持啊!這就是『職業』,你就是要靠拳擊運動來賺錢養活自己,只要你打進四強,那筆獎金短期而言就夠你養家了。」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米勒。」
不可能。
「你可以前途似錦,現在你卻選擇這樣頹敗的坐在地上。」
不行。
「失望透頂。」
沒辦法。
少年漏出不成聲的氣音:「我辦不到。」他抽出在擂台上能致命攻擊對手的大掌伸過去緊緊捉住教練的袖子示弱:「教練、我辦不到……。」
任怒氣支配銀髮男人的身體運作,只是一個瞬間的事。
「你他媽的還敢和我說你辦不到!?」男人往前半跪了起來,不管後果的一手揪住少年的領口、一手直接狠狠賞了他一拳。教練瞬間的暴怒讓少年不顧疼痛的趕緊轉過頭看回去,即使少年明顯哭過的臉就在男人眼前,銀髮教練還是毫不留情的瞪著。「你知不知恥啊?混蛋!」
然而,吼出來的話語卻出乎少年意料。
「你在我們訓練所操練時你有給自己好過嗎?還是你覺得教練是會對你放水的愛心媽媽!?你最好他媽的給我看清楚!你的臂展、你的體格、你的觀察力、你的速度、你的眼睛多擅於誘導別人,你瞎了狗眼不明白嗎?整個訓練所你和多少職業選手打過友誼賽?你輸過嗎!?幹!你有輸過嗎!?你懂別人怎麼看你嗎?」
與幾分滑稽的責罵相左,銀髮教練激動的表情幾乎能用悲憤來形容。情緒控制著男人的一切,不曉得想起些什麼事,停頓之後,兩行清淚甚至無預警滑過教練有些老氣的臉龐。少年只能看得傻眼,那個總是對人暴力相向又粗聲粗氣、從沒給學生好臉色看的教練在他面前情緒表露無遺。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
大吼的聲音在顫抖,揪著少年的拳頭在顫抖,承擔少年體重的手臂在顫抖,激動的呼吸造成肩膀也在顫抖。少年看得失神。剛才還試著安撫自己情緒的教練,他特地前來依靠的長輩,在他面前氣憤到哭得發抖。
情緒宣洩告一段落,教練慢慢鬆開少年的領口,將體重交還給一直保持安靜的少年。紅髮少年僵硬緊張的身體安穩坐回地上,有別於無助驚慌,面對教練的眼淚看起來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垂著眉頭苦惱。
面對眼前似乎沒有自覺掉淚的長輩,他露出擔心的表情。
「赭教練,對不起。」默默的開口,雖然還有一些鼻音,但少年的聲音已經算是清楚平穩:「我辦得到。」
平靜的情緒像是能感染人似的,雖然呼吸還有點急促,但銀髮男人的心境已經平靜了許多,深呼吸後,教練嘆了口氣,像是剛才的失態沒發生過:「你明白就好,好好調整心情吧,後天就要比賽了,記得還是要節食,不然要超出賽級磅數了。」草率的揮揮手提醒了幾項要事後,男人轉身就想離開這裡,沒打算再多說什麼的就鑽出擂台。
「是。」少年用手臂稍微擦了擦臉,俐落的從地板站了起來,察覺什麼似的快步跟上去:「赭教練,等等。」
「啊?」一臉嫌少年白目,教練沒好眼色的瞪了過去。
但是恢復平時冷靜平穩的少年已經不為所動。
「教練在訓練所整理行李嗎?那臥房會經過客廳或其他人的臥室嗎?」
「會啊?你沒頭沒腦的在問什麼啊?」
少年皺了一下眉頭,接著不發一語的伸出雙手,直接往同樣高大的男人兩頰一抹。
「喂!你這小鬼抹什麼在我臉上!?」果然完全不曉得自己哭過,男人見狀只是趕緊伸手往臉上檢查,發覺沒被抹上什麼怪東西後一臉狐疑的盯著少年。
「赭教練。」紅髮少年停頓了一會兒,最後選擇答非所問:「……我目前無家可歸,今天得先借休息室過夜,睡前會幫忙設定保全系統,請教練好好休息。」
沒等教練同意,少年鞠躬致意後沒再攔住男人也沒有目送,掉頭就走。
離開練習室,紅髮少年到置物間駐足,打開屬於自己的櫃子,拿出了與自己髮色相近的豔紅色拳擊手套。
不久前的無助蕩然無存,少年自己也感到驚訝。
「等你以後成為了不起的運動員,可不能在簽名時讓人唾棄。」父親。
「只要你繼續走這條路,就等於老師沒有放棄拳擊!」雨川老師。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赭教練。
或許,人總要在被需要的時候才能了解自己的價值。勇氣也為了達成期望而能茁壯。
銳利如鷹的雙眼恢復神采,少年握緊拳擊手套,置物櫃內的鏡子映照出他對自己堅定喊話的模樣。
「辦得到。」
這次他決定扛下所有期望踏出只許成功的步伐。
*
「……」陽光自窗戶傾洩灑落在他的臉上,米勒被迫瞇眼,抬手遮住微熱的溫度。溫和色調的室內之中,頂著刺目紅髮的男人俐落起身,平靜的折整床被、安靜的到浴室洗漱,接著換上運動衫和長褲下樓。
微涼的空氣流過乾燥的皮膚,相當舒適。
街道上還沒什麼人。紅髮男人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踏出稍快的步伐開始慢跑。
難以覺察,米勒臉上的表情又比以往更沉靜幾分。
「是有華人血統的拳擊手?」父親突然出聲加入了兒子的專注。
「嗯。」看起來才十三歲左右的少年難得沒看著父親答話,目不轉睛盯著電視畫面:「鼻青臉腫的那個。」
巧合似的,原本就被打得狼狽的黃皮膚的銀髮男人又吃下一技重拳,頓時流下鼻血,搖晃的身子失去平衡倒下。
一、二、三、四、五……
裁判像是劇場演員,動作誇張的揮舞手臂讀秒,全場歡聲雷動,而倒地的銀髮男人這時才剛恢復意識,微弱擺動的手明顯是想撐起身體坐起身。
六、七、八、九、十。
群眾的高喊聲漸漲,銀髮男人來不及站起身來。最後只能帶著猙獰的臉頹敗看著裁判舉起勝利者的手,轉播畫面帶開全景畫面,原本在畫面上就很小很小的臉接著沒有再出現的機會,閃亮的螢幕上滿是勝利者激動沸騰的狂妄表情。
「結束了。」嘴上這麼說,少年卻沒有關掉電視。
「米勒,你怎麼看?」父親放下報紙,一臉嚴肅的看向少年問著。紅髮少年顯然不明白父親的提問,微微皺起眉頭陷入深思,見狀,父親決定打斷兒子的思緒直接說出結論:「以後你參加比賽後,要成為剛剛輸掉比賽的那個選手。」
「咦?」電視轉播進入廣告時間,體育台的其他轉播時間以生動的語調朗讀,一反少年平靜的疑問:「為什麼?」
「自己想。」
父親重新拿起報紙,而電視接著轉播起網球比賽,少年帶著疑惑表情順勢接續看了下去。「……好的。」
*
「?」紅髮男人再度自夜裡醒來。想起與父親的回憶讓他內心難免沉重,但這回他沒有沉溺於後悔與悲傷,反而認真思考著剛才的回憶。
那是赭教練的比賽,帶他接軌職業拳擊的重要他人曾經身為選手的拳擊比賽。
為什麼要成為輸家?兒時的他不明白父親的話。
如今,答案顯而易見。
驕傲的路是別人的後塵,不服輸的意念才真正該被延續。
外頭天色還黑著,米勒閉上眼睛再度陷入睡眠,下一個回憶卻接連打擾。
*
「很好,接著就等擂台上讓他們好看。」沙啞的男聲充滿情緒感染力,男人的聲音充滿戲劇張力,就連語氣也獎罰分明,用力拍響學生的背,爽快闊氣、毫不保留。僅管如此,眉間的皺紋卻從沒削減的跡象。
留著鬍渣更讓實際應該更年輕的臉龐顯得老氣。
在並非自己訓練時間的夜晚,紅髮少年一路奔跑,最後站在拳擊訓練所的擂台邊默默等候負責指導自己的教練結束對其他學生的教學。
在少年眼中,年輕教練時時刻刻充滿威嚴。也因此造就他現下的緊張。
「赭教練,我有件事得和你說。」在練習室只剩下教練和少年自己以後,他開口,放下背包鞠躬敬禮,走上只剩下教練的擂台。「對不起。」教練與學生的和諧關係卻因為少年在初賽前天的一句告白走樣。
「這是在幹什麼?」
「……教練,我可能暫時不能打拳擊了。」
「哈!?」聞言,銀髮教練並沒有意想中的生氣,反而是錯愕的幾乎要愣住:「……好不容易解決賽外賽,後天就是第一輪了。為什麼突然不能?」
面對教練甚至透漏關心的語氣,紅髮少年看起來全身緊繃,像待宰的羊。
深呼吸、吐氣,開口、沉默。咬緊牙關。
「我的女朋友懷孕了,我得照顧她才行。」
似乎是懷疑自己的耳朵不靈光,銀髮紫眼的男人又問了一次,口氣是蓄勢待發:「米勒你這混蛋剛剛說什麼?」
紅髮少年露出明顯的緊張模樣,像是一個怕挨罵的普通學生,稍微看了左右確定沒有其他人後,努力的用正常的音量和語調回答長輩的問題:「我的女朋友懷孕了。」
以為教練會瞬間爆怒訓斥自己,然而,雖然帶著鬍青的銀髮青年看起來是按耐著滿腔怒氣,但所做只是瞪著,如同平常的嚴厲瞪視,最後用手指掐住眉間,以沉思來回應他。
「對方是……你的同學?」沙啞的聲音沉著,腦裡幻想女方的家長對著眼前少年頤指氣使的模樣。
少年出乎意料的回答壓垮了最後一絲忍耐:「不是,對方是上班族。」
「靠!上班族!?」爆怒的語氣一出,銀髮教練先是停頓了些許,接著哼了口氣繼續粗聲粗氣的質問:「你才十七歲就隨便被上班族給拐跑了嗎?」
「不是拐跑!我很愛她!而且我們認識半年了,一開始我們都誤會彼此的年紀,但之後覺得無所謂才繼續交往,然後這次是……。」雖然看起來和成熟男人無異,體格上可能還更好,但紅髮人再怎麼說還是個少年,談起這類的話題還是欲言又止,用字遣詞也幾分幼稚。也意外的再度讓銀髮男人耐住了性子。
「所以呢?你們打算怎麼辦?」大概也覺得少年會來找他是為了解決問題,教練接著問。
只見少年一臉困窘害臊:「她問我,願不願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嗯,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願意,我會對他們負責。」
不像少年的父親,教練的憤怒沒有沉靜的前夕。
「你才十七歲你是要怎麼負責啊!」如猛獸的大吼震耳欲聾,少年按耐住自己的害怕,一眼也沒眨。
「……我、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然而焦急背叛意願的讓字句顯得結巴。
「十八歲你又要怎麼負責啊!混蛋!你哪來的錢和房子?你父母哪裡生來給你!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教練費已經有補助過了還算便宜!」
父母。
二字打進少年心中。
稍早前與家庭決裂的畫面浮現腦海,不遠處背包裡放著自己存錢購買的少許物品以及沒記著多少錢的存摺。父親送給自己的鋼筆被留在不會回去的家裡,拉不下臉在告別時要求的的懷抱、母親焦急與悲傷交錯得心痛表情抑是。
眼下,少年覺得自己選擇的是一無所有。
「那、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紅髮少年突然抱住了頭側聲音稍大的哀嚎,被壓力震懾得蹲下苦惱,無助與絕望交互壓迫,彷彿維持這樣的動作才能抑制淚意,他不顧施力過度而顫抖的肩頭,人生頭一次不顧一切的在別人面前理智崩潰。
原本還在嘆息的教練似乎也發覺了少年的不對勁。
「喂,米勒。」教練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少年肩上,一同放柔的聲音和少年示意他忽略了這件事情的重要:「你爸媽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
注重禮貌的少年反常的沒有抬頭,平常那低柔穩重的聲音也變得相當微弱壓抑:「知道,所以我被趕出家門了。」
「哈?」
「他們說要和我斷絕關係。」勉強的回應問題,腦裡令他心痛的畫面揮之不去,即使閉緊了眼,淚水還是不爭氣的溢出。
「你到底是怎麼和他們談的啊……?」
少年沉默良久,再開口聲音已經可以完整聽出哭腔,斷斷續續的、像自言自語一樣解釋了起來:「怎麼可以把孩子拿掉……,不可以的啊,那是、那是我應該要負責的……是因為我才出現的生命啊。」
少年難得示弱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沉下心情,銀髮教練也不例外,望向遠處少年比平時還重了許多的背包,最後平靜的垂眼看回啜泣的少年。
「米勒,你還在哭嗎?」
「嗯。」少年誠實的回應,教練用力的揉了揉他幾乎貼平頭顱的短髮要他慢慢冷靜,並讓他好好聽自己說話,回答問題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
「後天要打第一輪賽了,第一場輸了,沒有什麼敗部復活,你就得直接回到這裡從頭來過,懂嗎?」少年緩慢的點頭。
「好,接下來這很重要,你女友有錢養你和孩子嗎?」少年緩慢的搖頭。
「米勒,只要你打進十六強以內就會有獎金,職業拳擊的獎金和青少年組的可不能比──相當的優渥,你明白嗎?」少年遲疑的點頭。
「進四強以後,獎金是翻倍,季軍乘以二是亞軍,再乘以二是冠軍,你懂這代表多少數字嗎?」聞言,少年沒有回應。
並非不理解這話中的意思,僅管曾經身為青少年組的冠軍,但是四強對此刻的少年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而不理解這點的教練只是繼續解釋。
「腰帶和獎牌是對選手的獎勵與肯定,獎金也是必要的支持啊!這就是『職業』,你就是要靠拳擊運動來賺錢養活自己,只要你打進四強,那筆獎金短期而言就夠你養家了。」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米勒。」
不可能。
「你可以前途似錦,現在你卻選擇這樣頹敗的坐在地上。」
不行。
「失望透頂。」
沒辦法。
少年漏出不成聲的氣音:「我辦不到。」他抽出在擂台上能致命攻擊對手的大掌伸過去緊緊捉住教練的袖子示弱:「教練、我辦不到……。」
任怒氣支配銀髮男人的身體運作,只是一個瞬間的事。
「你他媽的還敢和我說你辦不到!?」男人往前半跪了起來,不管後果的一手揪住少年的領口、一手直接狠狠賞了他一拳。教練瞬間的暴怒讓少年不顧疼痛的趕緊轉過頭看回去,即使少年明顯哭過的臉就在男人眼前,銀髮教練還是毫不留情的瞪著。「你知不知恥啊?混蛋!」
然而,吼出來的話語卻出乎少年意料。
「你在我們訓練所操練時你有給自己好過嗎?還是你覺得教練是會對你放水的愛心媽媽!?你最好他媽的給我看清楚!你的臂展、你的體格、你的觀察力、你的速度、你的眼睛多擅於誘導別人,你瞎了狗眼不明白嗎?整個訓練所你和多少職業選手打過友誼賽?你輸過嗎!?幹!你有輸過嗎!?你懂別人怎麼看你嗎?」
與幾分滑稽的責罵相左,銀髮教練激動的表情幾乎能用悲憤來形容。情緒控制著男人的一切,不曉得想起些什麼事,停頓之後,兩行清淚甚至無預警滑過教練有些老氣的臉龐。少年只能看得傻眼,那個總是對人暴力相向又粗聲粗氣、從沒給學生好臉色看的教練在他面前情緒表露無遺。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
大吼的聲音在顫抖,揪著少年的拳頭在顫抖,承擔少年體重的手臂在顫抖,激動的呼吸造成肩膀也在顫抖。少年看得失神。剛才還試著安撫自己情緒的教練,他特地前來依靠的長輩,在他面前氣憤到哭得發抖。
情緒宣洩告一段落,教練慢慢鬆開少年的領口,將體重交還給一直保持安靜的少年。紅髮少年僵硬緊張的身體安穩坐回地上,有別於無助驚慌,面對教練的眼淚看起來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微微垂著眉頭苦惱。
面對眼前似乎沒有自覺掉淚的長輩,他露出擔心的表情。
「赭教練,對不起。」默默的開口,雖然還有一些鼻音,但少年的聲音已經算是清楚平穩:「我辦得到。」
平靜的情緒像是能感染人似的,雖然呼吸還有點急促,但銀髮男人的心境已經平靜了許多,深呼吸後,教練嘆了口氣,像是剛才的失態沒發生過:「你明白就好,好好調整心情吧,後天就要比賽了,記得還是要節食,不然要超出賽級磅數了。」草率的揮揮手提醒了幾項要事後,男人轉身就想離開這裡,沒打算再多說什麼的就鑽出擂台。
「是。」少年用手臂稍微擦了擦臉,俐落的從地板站了起來,察覺什麼似的快步跟上去:「赭教練,等等。」
「啊?」一臉嫌少年白目,教練沒好眼色的瞪了過去。
但是恢復平時冷靜平穩的少年已經不為所動。
「教練在訓練所整理行李嗎?那臥房會經過客廳或其他人的臥室嗎?」
「會啊?你沒頭沒腦的在問什麼啊?」
少年皺了一下眉頭,接著不發一語的伸出雙手,直接往同樣高大的男人兩頰一抹。
「喂!你這小鬼抹什麼在我臉上!?」果然完全不曉得自己哭過,男人見狀只是趕緊伸手往臉上檢查,發覺沒被抹上什麼怪東西後一臉狐疑的盯著少年。
「赭教練。」紅髮少年停頓了一會兒,最後選擇答非所問:「……我目前無家可歸,今天得先借休息室過夜,睡前會幫忙設定保全系統,請教練好好休息。」
沒等教練同意,少年鞠躬致意後沒再攔住男人也沒有目送,掉頭就走。
離開練習室,紅髮少年到置物間駐足,打開屬於自己的櫃子,拿出了與自己髮色相近的豔紅色拳擊手套。
不久前的無助蕩然無存,少年自己也感到驚訝。
「等你以後成為了不起的運動員,可不能在簽名時讓人唾棄。」父親。
「只要你繼續走這條路,就等於老師沒有放棄拳擊!」雨川老師。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赭教練。
或許,人總要在被需要的時候才能了解自己的價值。勇氣也為了達成期望而能茁壯。
銳利如鷹的雙眼恢復神采,少年握緊拳擊手套,置物櫃內的鏡子映照出他對自己堅定喊話的模樣。
「辦得到。」
這次他決定扛下所有期望踏出只許成功的步伐。
*
「……」陽光自窗戶傾洩灑落在他的臉上,米勒被迫瞇眼,抬手遮住微熱的溫度。溫和色調的室內之中,頂著刺目紅髮的男人俐落起身,平靜的折整床被、安靜的到浴室洗漱,接著換上運動衫和長褲下樓。
微涼的空氣流過乾燥的皮膚,相當舒適。
街道上還沒什麼人。紅髮男人做了一個深呼吸後踏出稍快的步伐開始慢跑。
難以覺察,米勒臉上的表情又比以往更沉靜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