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
恆星的表面溫度,以最近的太陽為例,約為5778K(5505°C)。
人體的表面溫度,以父親為例,是33℃。
年幼的米勒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溫度,是父親溫暖厚實的大掌擦過臉頰後、搔亂他的短髮時傳來的體溫。
父親總是忙碌於工作,和外人說話的模樣又相當冷硬,所以,米勒總覺得父親對家人是特別的。父親回到家後即使依然嚴肅,但他會偶爾親吻母親的臉頰,也會偶爾給自己獎勵的擁抱或摸頭。
「米勒,走了。」從會走路以來,米勒不曾記得父親抱著他走路或是將他扛在肩上,父親至多就是讓他牽著自己的大手,偷偷跨著較小的步伐配合著。這回也不例外,全家難得出遊,高大的男人牽著勉強半舉著手才能握住父親的小男孩慢慢走著,偶爾用低沉的聲音對兒子叮嚀著什麼。
「馬麻?為什麼把拔要拉著我走……?」趁著父親去替食物結帳,紅髮小男孩輕輕拉了拉年輕母親的袖子,偷偷小聲問著,大概是對於父親仍然太快的腳步感到吃力而尋求商討。
然而,少言的母親只是笑了笑。
「米勒,小時候呀,半夜你醒來哭著找媽媽的時候,都是媽媽醒來哦。」褐色長髮的女人突然提起,眼看兒子一頭霧水,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不少才繼續道來:「所有動物都是這樣哦,不管是熊熊、狗狗、猴子,通常在小寶寶需要的時候先發現、先起床的,都是媽媽,就算媽媽睡得很熟很熟也一樣,一定會醒來。」
「所以……把拔都會繼續睡覺?」
「我們家把拔很少會被米勒的哭聲吵醒呢。」大概是發現小男孩一臉不了解為什麼會談到這樣的話題,母親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貼平頭顱的短髮安撫,以女性低柔的聲音輕輕的解釋:「母愛是天生的,父愛要靠培養。所以爸爸是在練習怎麼告訴米勒『爸爸很愛你』啊。」
小男孩眨著水汪汪的湛藍眼睛,顯然還是不明白:「我會記得的。」
「會記得什麼?」結完帳的父親回來,瞇著青綠眼睛看著母子的樣子有些兇惡。
「噓──」母親有些緊張的對著兒子,食指放在粉色的唇前,明目張膽的打著暗號。
「唔嗯?」小男孩傻愣的眨眼,接著轉頭對上父親嚴厲的視線:「……是……是秘密?」上揚的尾音,大概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哼。」見狀,父親的眼神些微的軟化,只是伸手牽住小孩子的手,「走了,回家。」
回家。
「嗯!」小孩子誠實表露著雀躍,握緊父親的手,接著,另一邊也握住母親的手。回家。
*
半夢半醒的睜眼,米勒的心中突然升起不安。
現在幾點?
對了,ZERO這裡沒有時鐘。
天色還很暗,約莫還是深夜。紅髮男人翻了身面向落地窗,靜靜回想著剛才想起的回憶。確實,有一說父親是在孩子出生之後才開始學會怎麼愛孩子的。
原來如此。
嚴肅的父親在生活中不斷學著如何愛家人的小舉動浮現在腦海中,溫暖喜悅的氣氛到了現今卻造成隱隱的焦慮。
為什麼?
頭一次,米勒開始害怕想起更多回憶,直覺而沒有理由的畏懼,但睡意沒寬恕男人地持續侵襲。隱隱約約,他聽到了曾經最深愛的女人輕喚他的名字。
*
鈴鈴鈴──
電影裡,電話響起常是壞消習的象徵,現實也不例外。成熟體魄與長相的紅髮少年並不知情,只是愣著接起手機。
「米勒,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手機另一端很安靜,只有姬塔清晰的聲音。情人的聲音不像往常平靜,讓他顯然也在表情上透漏了不安。
「我懷孕了。」
──什麼?
「我懷孕了,米勒。」
……姬塔,我現在去找妳。
「不行,已經晚了,明天再來也行的。」
但是我──
「米勒。」
……是、是?
「你願不願意讓我把孩子生下來?」
……──
掛了電話之後,紅髮少年呆坐在書桌前,看著剛才收拾到一半的畢業證書和成績單,睜大著的群青色眼睛失去在拳擊場上那樣的光彩,生鏽似的,因為失去平時的沉穩而成了難看又不安定的顏色。
「米勒?怎麼了?」溫柔低沉的女聲從旁傳來,是留著紅褐色長捲髮的母親,比起之前的回憶還要有些年紀卻依然美麗。
「媽媽,我……,有件事要和妳跟爸爸商量。」
「怎麼了?」
「……能,請爸爸出來一會兒嗎?」
傍晚,火紅的夕陽穿越落地窗照進客廳,紅髮少年沐浴在橙黃色彩裡,皺著眉頭的焦慮神情、兩手交扣的不安肢體與外頭的天色相襯。等待的時間沒有很長,約莫一分鐘後整理好手邊工作的父親同母親一起回到客廳卻恍如隔世。
母親帶著疑惑表情打開室內燈光,拉起紗窗:「怎麼這麼突然?」
父親不改嚴肅表情坐上屬於他的單人沙發座:「什麼事?」
即便不情願,話語還是梗在喉嚨,少年抬眼看了眼在身邊坐下的母親,又低頭瞥了眼父親。此舉大概會惹惱父親,但暗紅髮色的一家之主是難得的寬容,沒有糾正也沒有催促的等待。
「爸爸、媽媽,我曾和你們介紹過姬塔?」緊張。
「嗯。」平靜。
「挺照顧你的小姐?」溫和。
「是的。」緊張。
「米勒,有什麼事就說。」嚴肅。
「……我和她是男女朋友。」緊張。
「……。」
「……怎麼不早說呢?」緊張。
「我、我……沒找到好的機會說。」說謊。
「……。」
「那也……沒辦法呢,米勒不是惡意的,吶?」緊張。
「……我很抱歉。」焦慮。
「米勒,你要讓我說幾次?」
男人臉上的皺紋更僵硬幾分,像是掩飾怒氣也像是單純的擺臉色。低沉的聲音和尖銳的視線同時壓迫著少年,紅髮少年像是被盯緊的獵物,連逃跑也沒辦法、只能對峙似的睜大眼回望著那樣強烈的視線。
「有什麼事就說。你現在到底要和我們說什麼?」憤怒漏了出來,加深了少年的恐懼,徬徨的眼神連飄移也不敢,他只是任指尖掐進長褲、刮著腿側。
「她懷孕了。」
「……爸爸,對不起,她懷孕了,是我的孩子。」
……。
打破短暫沉寂的,是盛怒下不分青紅皂白舉起又拋來的沙發抱枕,接著是男人的巴掌,毒辣的賞在少年臉上,沒停歇的動作,接下來的是握緊的拳頭,紮實打在少年另一邊的臉上。見狀,母親停止了摀著嘴的恐慌姿態,趕緊上前半抱半拉的攔住了動粗的父親,擋住了有能力而毫不閃躲反抗的兒子。
「我供你上學學拳你都學哪去了!這些年來我教你的你都當我放屁啊?」狂吼的聲音帶了嘶啞,爆怒的情緒卻無從發洩,父親粗紅的脖子和臉上的青筋烙印在少年的腦中。
「對不起!我真的……」道歉被父親使力踹翻矮桌的聲響打斷。
母親被用力推開的趴倒在一邊,盛怒的男人這回緊緊揪住比自己還高了一些的少年的衣服,將人更用力的推倒,直到少年摔在地上,「對不起就夠了嗎?怎麼樣?怎麼樣!你就是下跪我也不會原諒你!……米勒‧卡洛斯,你真的很有膽量。……欺騙父母,啊?」
「對……對不起……」頹喪的狼狽坐在地上,開合的嘴像是還想說什麼,但少年只是持續因緊張而微喘,起伏著肩頭與胸膛而不發一語的看著站直的父親。
「哼,……哈。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米勒。」
「……?」
「你還沒成年,但靠著拳擊,有多少不認識你的人為了你的表現在擂台下歡聲、尖叫。你可以前途似錦,現在你卻選擇這樣頹敗的坐在地上,值得嗎?」
「……我……打拳擊不是為了……」
「支支吾吾的說話是要說給誰聽!是男人就堂堂正正的承擔後果,好好說話!」
「……爸爸,我、我很抱歉讓你失望。」
「失望透頂。」
心裂肺的痛楚襲來,少年咬緊牙關,不斷累積的情緒讓他覺得全身發熱。喪失了言語的能力,他只是半開著口,抬頭看著冷眼瞪視自己的男人。
「你要把孩子生下來是嗎?」大概猜透了孩子的個性,低沉的聲音平靜的問。暴風雨前的寧靜。
「……不行……是嗎?」
「可以。」突然的允諾讓少年完全愣住,然而在他正要開口詢問或答謝時,男人冷硬的聲音將話繼續接了下去:「滾出這個家,別讓我再看到你。」
「……!」一邊的母親不敢多言,曉得丈夫已經氣到極點,於是轉向對著少年搖頭,期盼沉穩懂事的兒子能讓事情暫且安穩落幕。
然而,少年眼神空洞的完全沒注意到女人的行為。
震驚、打擊。雜亂的思緒失控的在腦中竄動。
「聽到沒有?」
「……我明白了。」微弱的聲音恍神著漏出,少年緩緩站起身來,默默走過長廊退回屬於他的房間。
父親在深呼吸後重新坐回沙發上,緊皺著眉按摩太陽穴。
母親似乎還處於驚嚇之中,邊順著呼吸邊搓著手臂,好一會兒才緩步到少年的門口,輕輕敲門想關心家中那個乖巧的獨生子。
「米勒?」
門內,少年聽見了母親的叫喚才從失神中醒來。
我為什麼失神了?
紅髮少年已經整理好了房間,將自己存錢購買的物品以及必要的證件、存摺帳本等等收拾好放進了背包裡。
他發現自己看著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看到走神。
霧面的禮盒裡,是那天父親送給自己的拳擊比賽晉級禮物,長扁的深色鋼筆盒,躺著散發柔和光線的墨色鋼筆。
「等你以後成為了不起的運動員,可不能在簽名時讓人唾棄。」
當時,父親拍了拍自己的頭頂。
「米勒?媽媽進去囉?」
少年開了門,低頭對上母親的天藍色眼睛。
「米勒你要去哪?」
好想緊緊擁抱母親,像兒時那樣。
「米勒?」
「……對不起,十七年的養育。」
眼淚的溫度約莫等於體溫,但一旦脫離人體接觸到空氣,溫度就會開始下降。
在向晚色彩的冬季倫敦街道奔跑,米勒能清楚的感受到眼眶發熱。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心裡無數次重複著道歉,腳步愈發加快,冷空氣掠過他的肌膚,背包隨著步伐時不時的撞擊著他的身體,像馬鞭一樣催促著他加快速度。
但是,到底要跑去哪裡?
已經離家很遠了。
恍然的停下腳步,不顧身旁仍有其他行人路過,他呆站著好一陣子,宛如這個世界沒有別人。最後,他有些僵硬的,緩緩舉起因為過度掐緊而留有指甲印的手掌,細細看著,像在用視覺去感受因為自責的刺麻錯覺而變得不明顯的炙熱體溫。
恆星的核心溫度,以最近的太陽為例,約為15000000K(4021447°C)
人類的核心溫度,以米勒為例,是37℃。
紅髮少年遺傳了父親的溫度,溫熱的體溫。
卡洛斯家是一個行星系。米勒從前是如此認為。
如今,那些枉為少年的天真也將做廢。行星系不會擴大、也不會脫離。為了姬塔與兒子,他必須脫離父親管轄保護的生活圈。他發覺自己或許從來不該是那個行星,或許他打從一開始便錯認。如今,他驚覺自己選了一個兩敗俱傷的選擇,逼不得已的衝動選擇。
依賴總有中止的一天。
從今而後,他是下一個家庭的中心。
冰涼的鋼筆,靜靜的躺在原本屬於他的書架上。
*
「……」早晨來臨,即使日光曬在他臉上,紅髮男人依然閉著眼。
先前的不安與更早以前的悲傷已然得到解答。
睡得發燙的體溫,諷刺的責備著男人。
「……」無聲的說著唇語,大概是那一輩子也不夠說的道歉。
已經沒有傳達的機會,所以米勒沒有出聲。
但思念與自責並沒有因此停歇。
「……嗚……」
高壯的身軀在明亮的床上頹縮得意外的小。
人體的表面溫度,以父親為例,是33℃。
年幼的米勒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溫度,是父親溫暖厚實的大掌擦過臉頰後、搔亂他的短髮時傳來的體溫。
父親總是忙碌於工作,和外人說話的模樣又相當冷硬,所以,米勒總覺得父親對家人是特別的。父親回到家後即使依然嚴肅,但他會偶爾親吻母親的臉頰,也會偶爾給自己獎勵的擁抱或摸頭。
「米勒,走了。」從會走路以來,米勒不曾記得父親抱著他走路或是將他扛在肩上,父親至多就是讓他牽著自己的大手,偷偷跨著較小的步伐配合著。這回也不例外,全家難得出遊,高大的男人牽著勉強半舉著手才能握住父親的小男孩慢慢走著,偶爾用低沉的聲音對兒子叮嚀著什麼。
「馬麻?為什麼把拔要拉著我走……?」趁著父親去替食物結帳,紅髮小男孩輕輕拉了拉年輕母親的袖子,偷偷小聲問著,大概是對於父親仍然太快的腳步感到吃力而尋求商討。
然而,少言的母親只是笑了笑。
「米勒,小時候呀,半夜你醒來哭著找媽媽的時候,都是媽媽醒來哦。」褐色長髮的女人突然提起,眼看兒子一頭霧水,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不少才繼續道來:「所有動物都是這樣哦,不管是熊熊、狗狗、猴子,通常在小寶寶需要的時候先發現、先起床的,都是媽媽,就算媽媽睡得很熟很熟也一樣,一定會醒來。」
「所以……把拔都會繼續睡覺?」
「我們家把拔很少會被米勒的哭聲吵醒呢。」大概是發現小男孩一臉不了解為什麼會談到這樣的話題,母親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貼平頭顱的短髮安撫,以女性低柔的聲音輕輕的解釋:「母愛是天生的,父愛要靠培養。所以爸爸是在練習怎麼告訴米勒『爸爸很愛你』啊。」
小男孩眨著水汪汪的湛藍眼睛,顯然還是不明白:「我會記得的。」
「會記得什麼?」結完帳的父親回來,瞇著青綠眼睛看著母子的樣子有些兇惡。
「噓──」母親有些緊張的對著兒子,食指放在粉色的唇前,明目張膽的打著暗號。
「唔嗯?」小男孩傻愣的眨眼,接著轉頭對上父親嚴厲的視線:「……是……是秘密?」上揚的尾音,大概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哼。」見狀,父親的眼神些微的軟化,只是伸手牽住小孩子的手,「走了,回家。」
回家。
「嗯!」小孩子誠實表露著雀躍,握緊父親的手,接著,另一邊也握住母親的手。回家。
*
半夢半醒的睜眼,米勒的心中突然升起不安。
現在幾點?
對了,ZERO這裡沒有時鐘。
天色還很暗,約莫還是深夜。紅髮男人翻了身面向落地窗,靜靜回想著剛才想起的回憶。確實,有一說父親是在孩子出生之後才開始學會怎麼愛孩子的。
原來如此。
嚴肅的父親在生活中不斷學著如何愛家人的小舉動浮現在腦海中,溫暖喜悅的氣氛到了現今卻造成隱隱的焦慮。
為什麼?
頭一次,米勒開始害怕想起更多回憶,直覺而沒有理由的畏懼,但睡意沒寬恕男人地持續侵襲。隱隱約約,他聽到了曾經最深愛的女人輕喚他的名字。
*
鈴鈴鈴──
電影裡,電話響起常是壞消習的象徵,現實也不例外。成熟體魄與長相的紅髮少年並不知情,只是愣著接起手機。
「米勒,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手機另一端很安靜,只有姬塔清晰的聲音。情人的聲音不像往常平靜,讓他顯然也在表情上透漏了不安。
「我懷孕了。」
──什麼?
「我懷孕了,米勒。」
……姬塔,我現在去找妳。
「不行,已經晚了,明天再來也行的。」
但是我──
「米勒。」
……是、是?
「你願不願意讓我把孩子生下來?」
……──
掛了電話之後,紅髮少年呆坐在書桌前,看著剛才收拾到一半的畢業證書和成績單,睜大著的群青色眼睛失去在拳擊場上那樣的光彩,生鏽似的,因為失去平時的沉穩而成了難看又不安定的顏色。
「米勒?怎麼了?」溫柔低沉的女聲從旁傳來,是留著紅褐色長捲髮的母親,比起之前的回憶還要有些年紀卻依然美麗。
「媽媽,我……,有件事要和妳跟爸爸商量。」
「怎麼了?」
「……能,請爸爸出來一會兒嗎?」
傍晚,火紅的夕陽穿越落地窗照進客廳,紅髮少年沐浴在橙黃色彩裡,皺著眉頭的焦慮神情、兩手交扣的不安肢體與外頭的天色相襯。等待的時間沒有很長,約莫一分鐘後整理好手邊工作的父親同母親一起回到客廳卻恍如隔世。
母親帶著疑惑表情打開室內燈光,拉起紗窗:「怎麼這麼突然?」
父親不改嚴肅表情坐上屬於他的單人沙發座:「什麼事?」
即便不情願,話語還是梗在喉嚨,少年抬眼看了眼在身邊坐下的母親,又低頭瞥了眼父親。此舉大概會惹惱父親,但暗紅髮色的一家之主是難得的寬容,沒有糾正也沒有催促的等待。
「爸爸、媽媽,我曾和你們介紹過姬塔?」緊張。
「嗯。」平靜。
「挺照顧你的小姐?」溫和。
「是的。」緊張。
「米勒,有什麼事就說。」嚴肅。
「……我和她是男女朋友。」緊張。
「……。」
「……怎麼不早說呢?」緊張。
「我、我……沒找到好的機會說。」說謊。
「……。」
「那也……沒辦法呢,米勒不是惡意的,吶?」緊張。
「……我很抱歉。」焦慮。
「米勒,你要讓我說幾次?」
男人臉上的皺紋更僵硬幾分,像是掩飾怒氣也像是單純的擺臉色。低沉的聲音和尖銳的視線同時壓迫著少年,紅髮少年像是被盯緊的獵物,連逃跑也沒辦法、只能對峙似的睜大眼回望著那樣強烈的視線。
「有什麼事就說。你現在到底要和我們說什麼?」憤怒漏了出來,加深了少年的恐懼,徬徨的眼神連飄移也不敢,他只是任指尖掐進長褲、刮著腿側。
「她懷孕了。」
「……爸爸,對不起,她懷孕了,是我的孩子。」
……。
打破短暫沉寂的,是盛怒下不分青紅皂白舉起又拋來的沙發抱枕,接著是男人的巴掌,毒辣的賞在少年臉上,沒停歇的動作,接下來的是握緊的拳頭,紮實打在少年另一邊的臉上。見狀,母親停止了摀著嘴的恐慌姿態,趕緊上前半抱半拉的攔住了動粗的父親,擋住了有能力而毫不閃躲反抗的兒子。
「我供你上學學拳你都學哪去了!這些年來我教你的你都當我放屁啊?」狂吼的聲音帶了嘶啞,爆怒的情緒卻無從發洩,父親粗紅的脖子和臉上的青筋烙印在少年的腦中。
「對不起!我真的……」道歉被父親使力踹翻矮桌的聲響打斷。
母親被用力推開的趴倒在一邊,盛怒的男人這回緊緊揪住比自己還高了一些的少年的衣服,將人更用力的推倒,直到少年摔在地上,「對不起就夠了嗎?怎麼樣?怎麼樣!你就是下跪我也不會原諒你!……米勒‧卡洛斯,你真的很有膽量。……欺騙父母,啊?」
「對……對不起……」頹喪的狼狽坐在地上,開合的嘴像是還想說什麼,但少年只是持續因緊張而微喘,起伏著肩頭與胸膛而不發一語的看著站直的父親。
「哼,……哈。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米勒。」
「……?」
「你還沒成年,但靠著拳擊,有多少不認識你的人為了你的表現在擂台下歡聲、尖叫。你可以前途似錦,現在你卻選擇這樣頹敗的坐在地上,值得嗎?」
「……我……打拳擊不是為了……」
「支支吾吾的說話是要說給誰聽!是男人就堂堂正正的承擔後果,好好說話!」
「……爸爸,我、我很抱歉讓你失望。」
「失望透頂。」
心裂肺的痛楚襲來,少年咬緊牙關,不斷累積的情緒讓他覺得全身發熱。喪失了言語的能力,他只是半開著口,抬頭看著冷眼瞪視自己的男人。
「你要把孩子生下來是嗎?」大概猜透了孩子的個性,低沉的聲音平靜的問。暴風雨前的寧靜。
「……不行……是嗎?」
「可以。」突然的允諾讓少年完全愣住,然而在他正要開口詢問或答謝時,男人冷硬的聲音將話繼續接了下去:「滾出這個家,別讓我再看到你。」
「……!」一邊的母親不敢多言,曉得丈夫已經氣到極點,於是轉向對著少年搖頭,期盼沉穩懂事的兒子能讓事情暫且安穩落幕。
然而,少年眼神空洞的完全沒注意到女人的行為。
震驚、打擊。雜亂的思緒失控的在腦中竄動。
「聽到沒有?」
「……我明白了。」微弱的聲音恍神著漏出,少年緩緩站起身來,默默走過長廊退回屬於他的房間。
父親在深呼吸後重新坐回沙發上,緊皺著眉按摩太陽穴。
母親似乎還處於驚嚇之中,邊順著呼吸邊搓著手臂,好一會兒才緩步到少年的門口,輕輕敲門想關心家中那個乖巧的獨生子。
「米勒?」
門內,少年聽見了母親的叫喚才從失神中醒來。
我為什麼失神了?
紅髮少年已經整理好了房間,將自己存錢購買的物品以及必要的證件、存摺帳本等等收拾好放進了背包裡。
他發現自己看著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看到走神。
霧面的禮盒裡,是那天父親送給自己的拳擊比賽晉級禮物,長扁的深色鋼筆盒,躺著散發柔和光線的墨色鋼筆。
「等你以後成為了不起的運動員,可不能在簽名時讓人唾棄。」
當時,父親拍了拍自己的頭頂。
「米勒?媽媽進去囉?」
少年開了門,低頭對上母親的天藍色眼睛。
「米勒你要去哪?」
好想緊緊擁抱母親,像兒時那樣。
「米勒?」
「……對不起,十七年的養育。」
眼淚的溫度約莫等於體溫,但一旦脫離人體接觸到空氣,溫度就會開始下降。
在向晚色彩的冬季倫敦街道奔跑,米勒能清楚的感受到眼眶發熱。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心裡無數次重複著道歉,腳步愈發加快,冷空氣掠過他的肌膚,背包隨著步伐時不時的撞擊著他的身體,像馬鞭一樣催促著他加快速度。
但是,到底要跑去哪裡?
已經離家很遠了。
恍然的停下腳步,不顧身旁仍有其他行人路過,他呆站著好一陣子,宛如這個世界沒有別人。最後,他有些僵硬的,緩緩舉起因為過度掐緊而留有指甲印的手掌,細細看著,像在用視覺去感受因為自責的刺麻錯覺而變得不明顯的炙熱體溫。
恆星的核心溫度,以最近的太陽為例,約為15000000K(4021447°C)
人類的核心溫度,以米勒為例,是37℃。
紅髮少年遺傳了父親的溫度,溫熱的體溫。
卡洛斯家是一個行星系。米勒從前是如此認為。
如今,那些枉為少年的天真也將做廢。行星系不會擴大、也不會脫離。為了姬塔與兒子,他必須脫離父親管轄保護的生活圈。他發覺自己或許從來不該是那個行星,或許他打從一開始便錯認。如今,他驚覺自己選了一個兩敗俱傷的選擇,逼不得已的衝動選擇。
依賴總有中止的一天。
從今而後,他是下一個家庭的中心。
冰涼的鋼筆,靜靜的躺在原本屬於他的書架上。
*
「……」早晨來臨,即使日光曬在他臉上,紅髮男人依然閉著眼。
先前的不安與更早以前的悲傷已然得到解答。
睡得發燙的體溫,諷刺的責備著男人。
「……」無聲的說著唇語,大概是那一輩子也不夠說的道歉。
已經沒有傳達的機會,所以米勒沒有出聲。
但思念與自責並沒有因此停歇。
「……嗚……」
高壯的身軀在明亮的床上頹縮得意外的小。